当今流行的一个观点认为,上瘾是一种疾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NIDA)所支持的观点:药物上瘾是一种慢性复发性脑疾病,即尽管意识到其消极后果,患者依然会不受控制地使用药物。
这种观点之所以将上瘾视为一种疾病,是因为它认为药物的使用改变了患者的大脑。而由于这种变化,药物的使用变得具有强迫性,甚至超出了患者的自愿控制范围。简言之,成瘾者别无选择。
用这种观点解读药物上瘾有其益处。如果药物上瘾被视为一种疾病,那么成瘾者就无需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这有助于减轻他们的耻辱感,从而敢于迈出步伐,获得更好的治疗。这也恰恰是近日发表于《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的主要观点。这篇文章认为,药物上瘾是困扰当前美国的一种疾病,并强调公开谈论上瘾的重要性,将会转变人们对上瘾的理解和态度。
虽然这种观点有其积极的一面,并且没有否认行为与神经相关联以及成瘾能够改变大脑,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药物成瘾行为就是病理性且不可逆的。
日常经验告诉我们,并不是每一个使用药物和酒精的人都会上瘾,而那些放弃自己嗜好的人也不尽然都会采用相同的方式。比如,一些人能够一次性果断采取行动成功戒瘾;而另一些人可能要通过多次尝试才能成功;还有一些人则需要通过不断地调整使用量,温和而逐渐地戒掉。
但也有强有力的科学证据表明,大多数人都是自行戒瘾的,并且事情并不像医学模式表明的那么简单。
1974年,社会学家Lee Robins曾对从越南回国的美国士兵的海洛因成瘾情况进行了广泛的调查研究。当时,约有20%的美国士兵在越南染上了毒瘾。而Robins想要弄清的是,这些士兵中有多少人回国时在使用海洛因以及有多少人仍然吸毒成瘾。之后,她发现缓解率出奇的高:返回美国后,只有大约7%的士兵继续吸食海洛因,大约1%~2%的士兵会短暂地陷入毒瘾,而大多数士兵都自行成功地戒掉了毒瘾。
同样在上世纪70年代,加拿大西蒙弗雷泽大学的心理学家们进行了著名的“老鼠乐园”实验。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研究人员给予隔绝在笼子中的老鼠不断增加足以致死的吗啡。然而,当他们给予这些老鼠配偶以及吗啡的替代品后,老鼠即刻暂停了食用吗啡。1982年,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家Stanley Schachter也提供证据表明,大多数烟民和肥胖人群都是在不借助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独立戒瘾的。
尽管这些研究遇到了阻力,但最近有更多的证据支持他们的发现。
《欲望生物学:为什么上瘾不是一种疾病》的作者——神经学家Marc Lewis曾经是一名药物上瘾者。在他看来,药物上瘾是一种“神秘的正常”。在书中,他对比了两种有关上瘾的观点:上瘾是一种选择以及上瘾是一种疾病,并提供了他所谓的上瘾学习模型。Lewis承认,上瘾使得大脑发生了改变,但他同时指出,上瘾同时也是在具有吸引力的奖励面前,学习和习惯形成的神经可塑性的典型结果。
而在回顾一些案例研究时,Lewis表示大多数药物上瘾者都不认为自己生病了,而这实际上是有助于他们恢复的。成瘾者需要认识自己,以便了解自己的“瘾”,并为自己的未来找到另一种“叙述”方式。换句话说,就像所有学习过程一样,这也将“重新布线”他们的大脑。
另一方面,哈佛大学心理学家Gene Heyman在其著作《成瘾:一种选择障碍》中,同样指出上瘾并非一种疾病。但与Lewis的观点不同的是,他认为上瘾是一种选择性障碍。
对于这一观点,Heyman给出了有力的证据。大约10%的吸毒者会有毒瘾,15%的正常饮酒者会成为酗酒者;然而,约80%的吸毒成瘾者会在30岁左右的时候自行戒掉毒瘾。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吸毒成瘾者清楚,他们成人后的生活——比如工作、为人父母等等的需求,是与吸毒习惯完全相矛盾的。因此,他们必须为了更好地生活而抛弃毒瘾。
可能会有人指出,这似乎与人们日常的认知并不一致:大量证据表明吸毒者经常复吸。但需要看到的是,大多数有关药物上瘾的研究都是在患者接受治疗期间进行的,这就在无形中导致了样本上的误差:因为大多数吸毒者并不会接受治疗,而接受治疗的那些少数人群,恰恰是无法通过自身努力戒掉毒瘾的群体。
如果真如上述所说,吸毒上瘾的人为了追求更优的生活而选择主动戒瘾,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克服药物上瘾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实际上这仍然非常艰难,对于一些人来说,消除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与不能克服毒瘾的人之间的区别,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选择的决定因素。为了戒掉药物上瘾,就需要一种可行的替代办法来予以依靠,而这些办法通常又是行不通的。实际上,许多成瘾者所承受的事情要比吸毒成瘾本身更为痛苦,比如贫穷、长期滥用药物等等。因此,尽管选择原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人们的可行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超出了其控制范围的选择决定因素。
药物上瘾的严重性及其对成瘾者本身和其周围人所造成的痛苦,都要求我们必须认真审视现有的所有证据。我们可以将上瘾视为一种疾病,因为疾病的概念并没有被明确定义。但如果“疾病”是指大脑的变化导致了缺乏选择,那么则有充分的证据予以反驳。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不能仅从大脑的变化和失去控制的角度去理解上瘾,而应该在更为广阔的维度和背景下去重新审视它——生活环境和社会使得一些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