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不久举行的第58期学院院长午餐会上,一个本科生提问:“我们都想多听学术报告,但一些报告根本听不懂,所以很多人就不再去听了。我们要不要去听听不懂的报告?”
这个问题并不新鲜。网上有许多关于这种问题的回答。我的建议是:要去听。
其一,听不懂的报告比听得懂的报告更值得听。只读容易读的书等于没有读书,关键是怎么听。
其二,听报告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听懂。去电影院看电影,目的可能不只是为了看懂电影,甚至根本不是为了看电影。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费曼被公认为讲课和讲座水平一流。他问听他讲座的学生:“如果你们不能理解我准备讲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从头到尾坐在这听呢?”他认为,“参加科学讲座的所有听众都清楚,他们不打算理解讲座的内容,但讲授者也许系了一条色彩鲜艳的漂亮领带可供观赏。”
学术报告的魅力不仅在报告,更在报告人。所以费曼还说:“我的任务就是要你们相信,不要因为不能理解就走开。”
现实中,我们看到很多学术大咖去大学作讲座,人气爆棚。你确信听讲座的人都是抱着听懂的目的去的?
这里重点谈谈你为什么听不懂学术报告。据我观察,原因主要有三点。
其一,你可能不是报告人设定的目标受众。
科学哲学家Robert P. Crease说:“向外人解说科学就像是同非城市居民谈论城市一样——你得根据听众的反应决定谈话内容。”
很多报告人在作报告前会先了解受众是谁,再根据受众的兴趣、需求、专业、背景等确定报告内容和方式。本科生是绝大多数学术报告的“游客”,如果正好碰到面向“城市居民”的专业报告,难免听不懂。
其二,报告人没有搞懂自己所讲的东西。
如果你属于报告人设定的目标受众,但你还是听不懂,那问题在哪?
黄昆是我国固体物理学和半导体物理学奠基人之一。据他的学生葛惟昆教授介绍,黄昆经常说:“讲课或者作报告,如果下面的人听不懂,那从来不是听的人的问题,而是讲的人的问题。”
《像物理学家一样思考》是一本可读性极强的“新物理学”科普书。我们很难想象,它的作者盖瑞•祖卡夫竟然没有任何物理学背景。
该书的扉页引用了三位物理学家的名言。爱因斯坦:“科学的基本观念本质上大都很简单,通常都可以用人人皆知的语言来表达。”海森伯:“用普通语言来说明事物,即使是对物理学家而言亦是观察理解程度的指标。”薛定谔:“长期而言,如果你没有办法使大家了解你在干什么,那么你做的事就没有价值。”
祖卡夫跨行写这本科普书的信心正来源于一流科学家的共同信念:再深奥的科学也能用简单的语言表达,也能被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人搞明白。
反过来,如果报告人不能让人听懂他的报告,说明他没搞懂自己所讲的东西。对此,爱因斯坦还为我们提供了一把更精确的尺子:如果你无法向一个6岁的孩子解释一个概念,你就没有完全理解它。
其三,报告人在故弄玄虚。
报告人即使有能力把报告讲得让人听懂,他也可能未必这样做。一方面,把报告讲得通俗易懂是要费功夫的,而讲得玄之又玄或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则可以张口就来。正如爱因斯坦所言:“任何聪明的傻瓜都能让事情变得更宏大更复杂,走向相反的方向则需要天赋以及巨大的勇气。”
另一方面,报告人有时也会权衡:把报告讲得通俗易懂或玄之又玄,哪一个对他更有利。研究表明,科研人员有足够的动机在表述自己的科研成果或思想时故弄玄虚,故意“让事情变得更宏大更复杂”。
发表在《组织行为与人类决策过程》杂志上的系列研究表明,科研人员往往通过说行话——指特定人群使用的语言,代替了更容易理解的单词和短语——来证明自己是行家或在行业内地位高。美国哥伦比亚大学Zachariah Brown等人发现,地位低的人更关注观众如何评价他们,而多说行话被认为可以弥补自己的地位低。因此,在行内地位较低的人比地位较高的人更容易使用充满行话的语言。
德国学者通过分析135502篇与12种技术有关的学术论文摘要的可读性,考察了科学语篇的可读性与其科学影响之间的关系。结果表明,在考虑的几乎所有研究领域,摘要越复杂的论文未被引用的可能性越低;而在一些更成熟或更大的领域,摘要越复杂,论文进入被引量前10%甚至前1%的几率越高。作者指出,这意味着科学家有动机(人为地)降低其摘要的可读性,以便向读者传达质量和能力的信号,从而引起关注并吸引更多的引文。
综上,听不懂学术报告不能成为不听报告的理由,因为听不听得懂,基本上不是由听的人而是由讲的人决定的。多听报告,也许听懂的很少,但看清的、学到的、意外收获的可能很多,而这些往往比听懂的东西更重要。■
(作者系湖南大学物理与微电子科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