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转换专业方向、四次熔炼光学玻璃、一生辗转五地，7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说：“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方向。”他就是中国光学玻璃、纤维光学与高速摄影的创始人，中国应用光学领域的开拓者之一，中国科学院西安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第一任所长——龚祖同。
选择：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1904年，龚祖同出生在上海市川沙县一个小学教师家庭，幼年上学时路过黄浦江畔，目之所及的外国轮船令他黯然神伤。彼时的龚祖同还不能完全说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但他内心非常清楚，自己想做点什么，也一定要做点什么。
1926年，品学兼优的龚祖同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带着母亲以土地作抵押借来的钱和科技救国的强烈愿望迈入了清华园。
1932年，他进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师从实验核物理先驱赵忠尧。作为赵忠尧的学生，龚祖同紧跟老师的脚步，对二次γ辐射开展深入研究，未到而立之年已在核物理研究领域初露锋芒。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硝烟弥漫华北。时任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叶企孙找到正在核物理领域深耕钻研的龚祖同，提到应用光学在国防上很重要，国内还是空白，希望他能够参加留美公费考试，报考应用光学。
“是空白我就去填补。”没有再三思量，没有犹豫畏惧，龚祖同毅然接受了这个决定他一生专业方向的提议，从核物理专业转向未曾接触过的光学领域。
因德国光学在当时处于世界领先，经赵忠尧建议，1934年夏，龚祖同赴德国柏林技术大学开启了应用光学的研究生涯。
“七七事变”后，海外学子纷纷归国，龚祖同正是其中一员。当时，他在德国正准备进行博士论文答辩。彼时，中国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龚祖同放弃获得博士学位的机会，毅然回国，投入到为抗日将士制造军用光学仪器的工作中去。
回国后，龚祖同参加了我国第一个光学工厂——昆明兵工署22厂的组建工作。他克服物质上的种种困难，仅用半年时间就制造出我国第一批军用双目望远镜，有力支援了抗日战争。这项工作不仅实践了他科技救国的理想，也与当时迁到昆明的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严济慈、钱临照等人试制显微镜的工作一起，开创了中国近代光学设计与光学仪器制造的历史。
龚祖同的人生，总在面对一次又一次抉择：个人热爱与国家需要、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每当矛盾与冲突来临的时候，他未曾有过半分迟疑，也不曾有丝毫抱怨，因为他笃定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此后，龚祖同在光学之路上的目标愈加清晰，在打破国外垄断、实现自主创新的道路上越走越远。1953年，熔炼出中国第一炉光学玻璃；1958年，指导试制成功第一架红外夜视仪；1960年，第一台透射式电子显微镜诞生。众多“第一次”的背后，不只是看得见的硬实力，还有看不见的坚持。
其中，熔炼第一炉光学玻璃可谓是龚祖同屡败屡战故事中的典型一页。当时，光学玻璃都要从欧洲进口，龚祖同感到，要发展我国光学事业，必须自己生产原材料。
1939年冬，龚祖同为母奔丧回到上海，用筹集到的资金偷偷小规模试制光学玻璃。但不久，他便被日伪逮捕。经多方设法营救，龚祖同逃出上海，返回昆明。第一次试制光学玻璃失败。
1942年，龚祖同在贵阳红岩冲建造简易厂房，再次开始试制光学玻璃。但日本投降后，当局者认为光学玻璃可以从美国进口，自己不值得搞，因而撤销了贵阳试制厂。第二次试制光学玻璃宣告失败。
1945年10月至1948年，龚祖同千方百计利用各种资源和机会，辗转南北各地，分别在秦皇岛耀华玻璃厂、上海耀华公司试制光学玻璃。但第三次试制光学玻璃的愿望又化成了泡影。幸运的是，他在上海耀华厂认识了在英国取得博士学位回国的王大珩。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大珩任中国科学院仪器馆馆长。王大珩从东北人民政府申请了40万元拨款，邀请龚祖同去长春攻关。知难而进、屡败屡战，龚祖同日夜生活在炉边，全身心投入熔炼工作。1953年初，龚祖同不负众望，第一次获得了300升K8光学玻璃，接着又成功熔炼出两坩埚。
历尽艰辛，龚祖同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宏愿，开创了中国自行生产光学玻璃的历史。从此，中国光学玻璃与龚祖同的名字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笃定：花甲之年重新出发
1962年，为发展中国的核武器，解决用于核爆试验必需的高速摄影和耐辐照光学材料问题，在钱三强、王淦昌和张劲夫的提议下，国家二机部和中国科学院决定在西安成立一个以核爆试验光测任务为方向的研究所。这一次，重担再度落到龚祖同肩上。
花甲之年的龚祖同奉命“西迁”，来到地处黄土高原的西安，协助组建中国科学院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西安分所（西安光机所前身），并担任研究所首任所长。
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中国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那时的西安光机所，有的只是边家村老区的“东一楼”。“远看科学院，近看瓦渣滩”是第一代西光人对研究所的印象。
据参与西安光机所初建的老同志回忆，一间14平方米的房间放6至8张二斗桌，光学设计靠翻五位对数表，机械设计全用绘图仪、鸭嘴笔，电路系统靠电烙铁手工焊接，一台手摇台式计算机是所里最先进的设备。
在这样的环境下，龚祖同率领全所职工坚持 “边筹建、边科研、边培干”的“三边”方针，因陋就简，白手起家，艰苦创业。
1964年6月，龚祖同带领队伍研制出中国第一台单片克尔盒高速摄影机和每秒20万次高速摄影机，并参加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最终圆满完成光测任务。西安光机所“因核而生，为国而战”的红色基调就此奠定。
1966年11月，龚祖同带领团队研制出每秒250万次高速摄影机，顺利参加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再次圆满完成光测任务。核试验转入地下后，龚祖同领导研制的电视变像管高速摄影机、双路单幅变像管高速摄影机和纳秒变像管扫描高速摄影机，在1983年至1984年开展的地下核试验中，成功获得早期中子流γ射线和 X射线的强度及能量分布数据，为国家核武器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在此后的岁月里，在龚祖同的领导下，西安光机所又陆续研制成功速度从每秒几十次到2000万次的间歇式高速摄影机、棱镜补偿式高速摄影机、等待型转镜高速摄影机、同步型高速摄影机、狭缝式高速摄影机、变像管皮秒扫描高速摄影机、软X射线皮秒条纹相机、变像管瞬时高温仪以及不同时间分辨率的转镜型扫描高速摄影机和小型电影经纬仪等。
上世纪70年代初，龚祖同开始进行梯度折射率光学研究，创造性地开展自聚焦光学纤维及其在高速摄影中的应用工作，提出用自聚焦纤维面板代替常用的微透镜板作为网格元件的建议，西安光机所因此研发出不少实用元器件。
1978年，龚祖同在东京举行的第十三届国际高速摄影和光子学会议上，发表了《锥形自聚焦光纤在高速网格摄影中的应用》及随后的《自聚焦（变折射率）纤维在高速网格摄影中的应用》两篇论文，获得了国内外同行的一致称赞，将我国纤维光学与高速摄影技术提高到新水平。
由于在高速摄影与光电子学方面的杰出贡献，1978年，龚祖同荣获全国科学大会授予的“技术重大贡献先进工作者”称号，1985年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
他的成就同样受到了美国同行的赞赏，被授予1981年度Photo-Sonics 成就奖。赴美领奖期间，龚祖同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我衷心祝祷，十亿人民同心同德奋发图强在太平洋西岸，建设起一个四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的强国，这是我日夜心想祝祷的。到了外国，热爱祖国之心倍增，这是一个收获。”
在龚祖同的支持和指导下，1986年，我国第一部大型基础光学教材《光学手册》问世，其内容之新、分科之全均居世界同类书之首。
龚祖同的一生，一往无前、从未止步。即便到了晚年，他还抱着物质无限可分的信念，着力探索“光子的结构”，通过书信与物理学家丁肇中和钱学森讨论“光子结构论”与“集成光学”的发展问题，希望能对光的二重性问题有所贡献。对他而言，科学之路没有终点，每一天都必须为国家、为科学殚精竭虑。
追求：淡泊名利严以律己
在很多参与西安光机所建设的第一代西光人眼里，龚祖同是“西光精神”的代表。吃苦耐劳、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生活简朴、为人谦和、仁心厚德、爱才育才……这是他们谈到龚祖同时最常用到的词。在西安光机所的故事集里，散落着许多淳朴又动人的故事，这些故事的起点，无一不闪耀着龚祖同科学精神的光芒。
“龚老从来没有节假日，他自己规定每天在办公室工作至少10个小时。他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写着‘每晚7~9点照常办公’。无论是公事、私事，晚上他都接待。哪里有任务，哪里就有老所长的身影。”西安光机所老同志在纪念龚祖同的文章中写道。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年事已高的龚祖同全然不顾身体情况，常常拄着拐杖深入研究室和车间，亲自过问科研进展和生产加工情况。他拄着拐杖行走，哪怕过马路让人搀扶着，也坚持到办公室上班。
1979年12月5日，75岁高龄的龚祖同终于实现了自己人生的夙愿，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面对党旗，他无比激动，庄严宣誓：“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方向。”
龚祖同在入党志愿书中对自己提出七点要求。一是要节省点滴时间，把余生献给党的科学事业；二是要生活简朴，不搞任何特殊化；三是要锻炼身体，为党多做几年工作；四是要带好研究生和科技干部，用自己的行动进行身教，培养出又红又专的下一代； 五是要精打细算，修旧利废，挖掘潜力，节约资金；六是要好好运用唯物辩证法，力争做出成果；七是要学习周恩来总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崇高品德。
龚祖同始终关心研究所发展。建所初期，为减轻国家负担，他在全所大会上公开提出降低自己的工资标准；他关心学生成长，重病卧榻时仍召集科研人员和学生在病房开会。他先后培养出包括干福熹、母国光、刘颂豪等在内的一大批光学专家，而侯洵、薛鸣球、牛憨笨更是在他亲手培育的西安光机所的沃土上成长起来。
龚祖同的一生，是三次转换专业方向、四次试制光学玻璃、一生辗转五地的一生，是将个人事业与国家需求紧密结合的一生，是淡泊名利、初心未改的一生。
2004年龚祖同百年诞辰之际，两院院士王大珩为其题词：“他是发展我国现代光学工程事业的主要先驱者和创业者，毕生光辉业绩使我国在这一领域进入国际先进行列之林。”中国科学院院士母国光写道：“先驱应光效祖国，厚德风范育后人。”
多年后，和龚祖同一同工作过的西安光机所老同志依然高度评价他的为人：“他的心像光学玻璃一样透明，他的人品像光线一样正直，他领导的团队像聚光镜一样凝聚团结。”■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院西安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
《科学新闻》 (科学新闻2024年4月刊 人物)